摘录费孝通观察美国的一些片段

费孝通有一本书叫做《美国人的性格》，我最近读了这本书第二部分《初访美国》的几篇文章，觉得很有意思。他并不是主要介绍自己的美国见闻，更多的是观察之后的分析和思考。一些观点比如从基督教精神中发展出来的社会慈善事业，我之前从资中筠的书中已经有所了解。费孝通在 1940 年代对此就已经有清楚的表述，可见其视角的独到和深入。以下是我摘录的部分内容，有的地方没有完全遵从原文表述。

1.

信任自己经验，向自己判断负责的精神是民主的基本要义，和封建精神相反。封建社会里人信服传统，对自己的经验反倒不信任。

人有一个所以为人的特点，那就是在我们每一动作背后都有一个意义的存在。一个人人格的健全与否就在他能不能在生活中得到一个综合的意义。我并不敢说每个人都有这一个综合的意义维持着他所做各件事的关系，使他对于每件事有兴趣，做起来有劲。可是我想说的是若是一个人没有了这个综合的意义拖得住他所做的各种事，他会对人生失去认真和爱好。（孩子给了母亲生活的一个综合的意义）

一个人决不能为生产而生产，为看戏而看戏的。一个人不能把他的各种活动分割成许多不相关的部分，在部分中求满足。生活是整个的，动作是关联的。

一个人一旦不能在他个别的动作里发觉生活的意义时，他会很容易感觉到疲乏。工作效率要像做母亲的为孩子工作时那样高，必须使工作者对于工作的意义有充分的了解。

2.

"为什么中国不发生科学、工业？"

究竟是因为我们经济被封锁在农业里之后才使我们尊重传统、敬爱老人呢？还是因为了我们尊重传统、敬爱老人而使我们打不出农业所给予我们机会的封锁呢？

西方人对未知世界的态度与东方人不同。他们认为那一部分是静止的，等待人去开采，不但不可畏，还是将来更好生活的资源。东方人对未知有敬畏之心，使我们安分，自知人的极限，注目于人力所可及之处。（美国人是没有鬼的）

3. 

以亲子关系作为发展情感基础的社会，性爱时常会被摒弃……两性之间的感情确是最原始和最自然的。我们社会中摒弃性爱对于每个人感情生活健全发展必然有很深刻的影响。

西方人见别人高兴也高兴，我们则会因为别人的高兴而不高兴。人死了，东方人尽情痛哭，西方人则认为嚎啕大哭是没有修养的表现；亲人重逢，东方人尽量克制喜悦之情，西方人则尽情表现出高兴、喜欢的感受。原因在于东西方农业社会和工业社会。中国这样的农业国家里，机会稀少，资源有限，别人得益就是自己受损，嫉妒成为基本的精神，不愿成人之美，幸灾乐祸成为传统。这种人可以怜惜别人的苦难，但这不是同情而是一种自觉安全的慰藉。

4. 

基督精神与“莫管他人瓦上霜”相反。基督之所以死，并不是恨任何人，而是爱一个概然的爱，恨一个概然的恶。中国人没有概然的好恶，以自己为中心来衡量价值，只有利害，没有是非，也就没有理想，没有宗教。

美国人愿意承认自己不完全，可是大体上很少以理想去迁就现实。这就是一种宗教精神，人们可以天天做违背圣经上规定的事，但还是要一个完美的上帝。

我所能了解的美国人的基督精神就在承认不完全而不放弃完全的理想。在没有上帝的人，即使自己知道有欠缺，他还觉得可以瞒得过人，这就是所谓的“面子”。

美国自由竞争的个人主义有可能造成严重的贫富差距，富人对贫苦之人的遭遇冷漠。可是，宗教精神阻止了他们明目张胆地搜刮财富，在看到其他人生活窘迫时，有可能产生不舒服的感觉。美国社会工作的发达表示了富人们有钱后心里不太舒服的情绪。

理想并不是在天空里盖宝殿，而是一种不肯安于现状的动力。理想固然不常实现，可是它改变了现状，使现状不能生根。基督精神对于西方文化最大的贡献就在把一个完善不缺的理想，广被深入到每一个老百姓的心中。不满现状、企图建立更合乎理性的新秩序过程中，产生了“进步”的观念。科学兑现了这种企求，坚强了这信念。

我们对于科学不还是像我们对于鬼神一般，要求一些实利，是对付这一生的手段？西洋的科学家，科学似乎是他们的上帝，是一个未来的保证，是要实现的理想。科学并不是发生于实利的期望，而是起于求真的热忱。科学改善人的生活是副产。我们骨子里是否有这种求真的热忱？若是西学只是为用，我怕我们永远不会使科学成为我们社会进步的动力。

科学和民主造下了现代西洋文化，这辆单车的两个轮子还需要一个看上去不动的三角杆，即理想，美国人心中“理想”就是基督教精神。他们所说的基督教精神包含着人类的同情和未来的保证。在感情上是一个爱字，在社会上是推己及人四字，在生活上是理想二字。